日常之中铺笔墨，人性深处探幽微

〖文学课堂〗日常之中铺笔墨，人性深处探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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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之中铺笔墨，人性深处探幽微

　　——评贾平凹长篇小说《古炉》
　　
　　文／陈劲松
　　
　　20世纪90年代以来，贾平凹在小说创作上追求一种“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抽象而丰富的境界。”这一追求，在写作方法上即为“尽量表现出中国的气派、作派，中国人的味。”由此，不难发现贾平凹小说的真正品格：从本民族的特色出发，进而表达出“更多的人乃至人类的东西”。具体说来，贾平凹是从两个方面将上述品格紧紧融合在一起的。一是在日常生活中写出“中国人的味”，二是从日常生活中探究人性深处的幽微。这是贾平凹小说创作的两个维度，也可视为两个本质特征。其中，书写日常生活是外在形式，表现复杂人性是内在精神。
　　
　　自《高老庄》开始，一直到《秦腔》，贾平凹逐步显示出书写日常生活的从容与得心应手，及至《古炉》，其表现日常生活的叙事技巧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古炉》以原生态的笔法，重现了“文革”期间一个偏僻村庄所经历的惨痛历史。在这部“迄今为止表现小说民族化最完美、最全面、最见功力和深度的文本”里，贾平凹以日常化的叙事视角，深入人性幽微处追问并探究“文革”燎原于乡村的前因后果。通过对日常生活及其伦理的逼真描摹，传达出隐藏其中的人性善恶。
　　
　　一、忠于日常，关怀现实
　　
　　如果说贾平凹早期的小说创作对书写日常生活尚处于无意识状态的话，那么，进入新世纪以来，尤其是写作《秦腔》、《高兴》和《古炉》以来，他的小说创作开始进入了一个自觉探索日常叙事技巧的阶段，而且越来越显得熟稔和游刃有余。“以我狭隘的认识吧，长篇小说就是写生活，写生活的经验。”（《古炉》后记）这是贾平凹的切身体会，也是他近年小说创作的根本理念。综观其写作实践，贾平凹并不善于也并不追求宏大的社会历史叙事，而是于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还原叙事中，状写当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情感、精神心理结构状态，以及当代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写生活”，“写生活的经验”，看似简单，其实更见一个作家的写实功力。因为这要求作家必须非常熟悉生活，对生活细节的洞察要入木三分，同时又能把握好叙事节奏，将生活的味道写得更加细腻、更加真实、更加充足。故而，批评家谢有顺认为贾平凹的作品“都有很写实的面貌，都有很丰富的事实、经验和细节，但同时，他又没有停留在事实和经验的层面上，而是由此构筑起了一个广阔的意蕴空间，来伸张自己的写作理想。……他那强大的写实才能，以及出色的语言及物能力，使他的写作在表现当代生活方面自成一路。”[1]谢有顺的这一看法，显然与贾平凹对长篇小说的认识是一致的。以日常生活经验构筑起广阔意蕴空间，这既是贾平凹的小说追求，也是贾平凹的作品特征。
　　
　　早在写作《秦腔》时，贾平凹就曾说：“我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它只能是这一种写法，这如同马腿的矫健是马为觅食跑出来的，鸟声的悦耳是鸟为求爱唱出来的。”（《秦腔》后记）和《秦腔》一样，《古炉》是一部反“宏大叙事”并张扬日常生活精神的作品，且显得更加理性和深刻。小说从古炉村的冬天开始写起，叙述的全然是古炉村民的日常生活。婚丧嫁娶，夫妻生活，邻里纠纷，从生老病离死到吃喝拉撒睡，事无巨细，精心雕刻。在贾平凹笔下，乡村生活的繁杂与琐碎，热闹与平静，和睦与矛盾，都处于一种原生状态。写风景，清新自然；写细节，形象逼真；写人物，独特鲜明。面对各种不同的表现对象，贾平凹都能将其纳入日常生活的范畴，通过日常叙事予以自然流露，从而创造了一种新的小说美学，生活中蕴含故事，故事中见出生活。也正是这一写法，让《古炉》这部以“文革”为背景的小说，更多地散发出生活气息，远离政治是非。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原生态叙述增强了作品的历史感和现场感，使这部‘文革小说’不是简单的宏大政治史的图解，而是呈现出一种真实的历史的混沌感，由此与那种关于‘文革’的‘现实主义’叙事成规区别了开来。”[2]即使正面叙写“文革”，作者也没有赋予其深层的政治与社会意义，对《古炉》中的古炉村人来说，“文革”不过是生活本身。他们的派别斗争并不是因为政治信仰或立场的不同，仅仅出于日常生活中的家族矛盾或个人恩怨。这样，小说就“极大地消解了它的社会政治化的内涵，而还原到了日常生活的本真状态。”[3]于是，我们看到，狗尿苔、蚕婆、朱大柜、善人、夜霸槽、杏开、半香、来回、天布、麻子黑、守灯、秃子金、水皮、老顺、迷糊、长宽、马勺等一众人物纷纷带着乡村人的余味出场；我们看到，古炉村人从事生产，进行祭祀，平平淡淡地活，病病恹恹地死。没有轰轰烈烈，也不会大富大贵，贾平凹却能将其写得生气盎然，鲜活扎实，恰到好处而又自成一体。
　　
　　六十多万字的篇幅，叙写的却不过是一年多时间的事情，且运用一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方法，缓慢而不拖沓，繁琐而不枯燥，这就足可见出贾平凹的写实功力。事实上，当我耐心读完《古炉》时，我才觉得，并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像贾平凹那样，以通篇家常里短的节奏与内容，来进行小说创作的。中国有许多作家，写到重大历史事件时，往往热衷于“宏大叙事”，场面要大，人物要全，时间跨度要长，情节发展要跌宕起伏。政治、国家、民族，常常是其作品的关键词。这样的小说，厚重则厚重矣，却因缺少对日常生活的铺排与表现，总让人感觉有些隔。贾平凹的《古炉》却非如此。它采取日常叙事视角，写日常生活，写普通人物，但能以点及面，以小见大。他用极致的写实手法“使这个村子有声有色，有气味，有温度，开目即见，触手可摸。”（《古炉》后记）并以此告诉我们，古炉村过去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中国乡村过去的生活也是这个样子。虽然琐碎，虽然无聊，却无比细腻，无比真实，弥漫着一股生活的味道。至理的人生箴言，多半都是家常话语；人类的生存状态，多半都是日常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最容易的其实是最难的，最朴素的其实是最豪华的。什么叫写活了，逼真了才能活，逼真就得写实，写实就是写日常，写伦理。脚蹬地才能跃起，任何现代主义的艺术都是建立在扎实的写实功力之上的。”（《古炉》后记）在《古炉》中，贾平凹就用一种质朴地道的乡村俚语，展现出乡村日常生活的原生态风貌，重视细节，服从人物，写出味道。作家王彪谈到贾平凹的《秦腔》时曾说，小说“以细枝末节和鸡毛蒜皮的人事，从最细微的角落一页页翻开，细流蔓延、泥沙俱下，从而聚沙成塔，汇流入海，浑然天成中抵达本质的真实，从这个角度说，回归原生的生活情状，也许对不无夸饰的宏大叙事是一种‘拨乱反正’？”[4]根据我的阅读经验，王彪对《秦腔》的这一判断同样适用于《古炉》，甚至更为贴切。
　　
　　书写日常生活，并不等于停留在对日常生活的絮絮叨叨这一层面。无论是《高老庄》，还是《秦腔》、《高兴》，亦或《古炉》，贾平凹都意在通过对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描摹，彰显出其关怀现实的写作追求。关怀现实，这是贾平凹写作的出发点，也是其作品的精神归宿。《古炉》虽然写的是“文革”，同样可看出他对待历史的现实立场。生活是现实的，现实是残酷的，就好比《古炉》中的古炉村人，日子再稀松平常，却抵不过贫穷、疾病与政治运动的困扰。同时，现实又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古炉村人眼中，霸槽非等闲人物，最终却因成立榔头队大开杀戒而遭枪毙。立柱的母亲病了多年，兄弟仨为了给母亲买寿衣而争吵，立柱赌气说要把多买的寿衣留给自己穿，结果说死就死了，他母亲的病却莫名其妙地好转了。古炉村人面临的种种不确定性，其实传达出日常生活中潜藏的大道。现实反映时代，现实昭示人心。在此意义上，小说书写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其实也是关于一个人、一个村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至此，通过这种日常书写，贾平凹力图揭示出社会历史事件和普通人物内心的关系，最终探究人类现实生活与精神存在的关系，并寻求让两者得以平衡的秘密通道。
　　
　　二、记录时代，直指人心
　　
　　古今中外，深刻而又伟大的文学，从来不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无病呻吟，也并非那些凌空蹈虚的自说自话，而是不遗余力地关注生存境遇、关怀现实遭际且深具悲天悯人精神的作品。屈原、杜甫、陈子昂、曹雪芹、鲁迅，以及埃斯库罗斯、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加西亚·马尔克斯、卡夫卡，在他们那里，从诗歌到戏剧到小说，无不体现出这一优秀的文学传统。他们笔下的文字，无论采取现实、荒诞还是魔幻的表现手法，都能真实地记录某个时代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真诚地书写人心的辽阔与复杂。回望那些写作，分明向我们传达出这样一种文学精神：记录时代，并直指人心。在我看来，贾平凹的《古炉》就体现了这样一种文学精神。它凭借的是作家的个人记忆，却不拘泥于一己的私语，以独树一帜的艺术手法，在对时代镜像的如实记录中，直指人心，探究人性。
　　
　　有论者认为，贾平凹自《浮躁》以来的小说，“从现实生活中抓住当时的时代社会心态问题”，真实地为时代、社会做记录，准确地再现了时代精神和民众心态，在表现复杂人性的同时，批判现实中的丑恶，宣扬完善理想，探讨“人类究竟怎样才能活得更好”。这一见解与我对贾平凹小说《古炉》的理解不谋而合。《古炉》以“文革”为历史背景，讲述了1965年冬到1967年春的一年多时间里，陕西一个名为“古炉”的烧制瓷器的村庄，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全村所有人各怀不同目的，集体投入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之中。于是，原本山水清明的宁静村落，瞬间变成一个充满猜忌与暴力的精神废墟。《古炉》的故事时间虽然从当下回到四十年前，故事素材却与《秦腔》一样，依然选择了日常生活中的繁碎琐事。不过，因为是从纵深层思考“文革”发生的人性和社会根源，所以其对于人性的揭示又要比《秦腔》深刻得多。贾平凹在《古炉》中用记忆还原了一个时代的真实面貌，刻画了一个偏僻山村形形色色的人，面对“文革”这个特殊时代，暴露出来的人性缺陷与丑恶，譬如贪婪、狠毒、嫉妒、吝啬、猥琐、卑怯、自私等等，令人叹为观止。在贾平凹看来，人性中的这些缺陷与丑恶，才是古炉村‘文革’运动得以发生并扩散的重要原因：“他们落后，简陋，委琐，荒诞，残忍。历来被运动着，也有了运动的惯性。人人病病恹恹，使强用恨，惊惊恐恐，争吵不休。在公社的体制下，像鸟护巢一样守着老婆娃娃热炕头，却老婆不贤，儿女不孝。他们相互依赖，又相互攻讦，像铁匠铺子都卖刀子，从不想刀子也会伤人。他们一方面极其地自私，一方面不惜生命。”（《古炉》后记）这就是古炉村人的生存哲学，多少年来，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着。这何尝又不是当时整个中国人的生存哲学与生活境遇呢？
　　
　　《古炉》的背景虽然是“文革”，却并非是“文革”的实录和史料。归根到底，它是一部小说。表面上看，贾平凹以写实的手法，讲述了“文革”运动如何在一个偏僻山村发生并愈演愈烈的生存真相与生活现实，但与此同时，他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创作意图，那就是透过对这场全民运动的客观描述，将笔触潜入到人心深处，探究人之善恶在特殊环境下的种种可能性。于是，在蚕婆、狗尿苔和善人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善良与本分，在霸槽、麻子黑、守灯、黄生生、水皮等人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狭隘与残忍。当善良遭遇狭隘，本分碰到残忍，若在平时，可能无法积蓄起对抗的力量，一旦遇到“文革”这种环境，则相互产生的矛盾可能呈现出燎原之势。正如贾平凹所说：“古炉村的人们在‘文革’中有他们的小仇小恨，有他们的小利小益，有他们的小幻小想，各人在水里扑腾，却会使水波动，而波动大了，浪头就起。如同过浮桥，谁也并不故意要摆，可人人都在惊慌地走，桥就摆起来，摆得厉害了肯定要翻覆。这浮桥便好似古炉村了。”（《古炉》后记）小说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探究这场运动发生的基层原因。而在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争强斗狠等事件中，贾平凹关注的是个人恩怨与仇恨背后人与人性的问题。一方面，贾平凹写出了一个悲剧时代的种种荒谬行为，另一方面，他又写出了那个历史时代中人性的复杂与多变。
　　
　　恶与善又是相辅相成的。人性恶是古炉村“文革”运动发生的根本原因，人性善则是维系古炉村日常生活亘古不变的基石。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也无论政治运动如何频繁，一场场的生老病死后，古炉村还是古炉村，生活依然继续。贾平凹的目光无疑是健全的，思考无疑是理性的。对于那段历史的书写，他从小处着墨，却又须臾不忘自己的信念，既深知人性中有黑暗，有丑恶，也坚信人性中有温暖，有光明，从而在冷漠下写出温暖，在恶狠里写出柔软，在毁灭中写出希望。一如他在《古炉》中塑造的那些人物形象，正好体现着上述人性的两极：常态生活中有温暖，异态环境中有丑恶；善人、蚕婆和狗尿苔的人性中多见光明，麻子黑、守灯、黄生生的人性中多见黑暗。刻画出人性恶的一面，贾平凹又写出了人性善的一面。在小说中，蚕婆和狗尿苔这对历经磨难的婆孙俩，总是以德报怨，与人为善，尤其是蚕婆，“有一种圣的境界”。此外，小说着力塑造了一位善人形象，在纠纷不已、争斗不已、烦恼不已、病患不已的古炉村，担当着普度众生的佛陀角色。他不厌其烦地为村人说病，但古炉村里的病人实在是太多了。因此，“在人性暴发了恶的年代，他注定要失败的，但他毕竟疗救了一些村人，在进行着他力所能及的恢复、修补、维持着人伦道德，企图着社会的和谐和安稳。”（《古炉》后记）相较于人性恶，贾平凹显然将古炉村的兴衰寄托在人性善之上。或者说，他将整个中国的兴衰寄托在人性善之上。我相信，贾平凹执意书写“文革”，并非仅仅为了揭示一个时代的荒谬与人性的丑恶，更是为了宣扬一种人性的良善与质朴。唯有如此，他的这种揭示才显得更加深刻，才具有更重要的价值。
　　
　　无论如何，《古炉》在贾平凹写作生涯中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它不但再一次证实了贾平凹的文学创造力，而且进一步提升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高度，从而达到一种与世界文学相通的大境界。
　
　　
　　参考文献：
　　[1]谢有顺.贾平凹小说的叙事伦理[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
　　[2]李遇春.作为历史修辞的“文革叙事”——古炉论[J].小说评论,2011(3).
　　[3]韩鲁华,储兆文.一个村庄与一个孩子——贾平凹《古炉》叙事艺术论[J].小说评论,2011(4).
　　[4]贾平凹与王彪对话.一次寻根，一曲挽歌[N].南方都市报,2005-1-17.
　　[5]王春林.“伟大的中国小说”（上）[J].小说评论,2011(3).

苗苗，姓名：许新栋，山东临沂人，青藤文学网总编，爱好文学、书法。主编2012年、2014年《青藤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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